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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茫然(〇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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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茫然(〇一)

自從顧媽媽放下話去, 絡嫻這院的李媽媽也不肯多留了,唯恐偷雞不成蝕把米,連那三兩銀子的賞錢也拿不到,因此下晌就來和絡嫻磕頭要回家去。

絡嫻午晌才在玉漏那裏討情不成, 本來臉上就掛不住, 又見連李媽媽也怕了玉漏, 便坐在椅上罵起那李媽媽來, “你怕她什麽?不過是為三兩銀子, 她那頭不給, 我給!你就不去,我看她還叫人來綁你出去不成?”

那李媽媽又磕頭道:“且別說我們這等沒臉的奴才, 就連盧媽媽的親家母三奶奶也沒留情,奶奶又何必跟她硬碰硬?還是放我去吧,改明日自有好的來服侍奶奶。”

李媽媽也看出來,絡嫻並不是為舍不得她, 單為與那頭鬥氣,平白倒把她夾在中間,鬥得贏還好, 鬥不贏, 將來非但也要去, 恐怕連她薦來的人也不肯要了。

她幾個兒子雖不爭氣,三個兒媳婦倒還過得去呢。今日走了她一個, 明日換她幾個媳婦進來,不論留下哪個, 或是運氣好, 看她們能為,都留下來也未可知。思及此, 憑絡嫻如何說,她也是萬不肯留了。

有了盧媽媽與絡嫻這兩個作例,旁人也不敢再來討沒趣,不出三日,一幹老弱病殘也都盡早打點了東西,辭了各自的主子爭相出去。

玉漏了結這樁事,又趁著給新進來的人立規矩的功夫,趁機一改經年宿弊,新定下好些規矩條例來。弄得底下人無不戰戰兢兢,一面抱怨三奶奶嚴苛,一面不免又翻騰起她那些舊事來罵。

橫豎玉漏也習慣了,稍有哪裏得罪了這些人,背t地裏總是要罵她幾句,連翠華也有人罵呢,何況是她。不過她的話柄比人多,罵她自然就要難聽些。她仿佛也聽得麻木了,再說她從前如何不檢點的話,她那顆心也不能起半點漣漪,只是說到她娘家的話,卻不免還是會起波瀾。

這日誰說她娘在家因為姨太太多吃了兩塊肉就罵人,給他爹打得鼻青臉腫,三日下不來床。都笑她娘上不得高臺盤,做了官太太的人還舍不得給人吃兩塊肉。也有人說她不是為兩塊肉,那兩塊肉不過是借口,就是一大把年紀了還不能容人,還要和姨太太爭風吃醋。

這是哪裏來的話?她們連家的事,連她還知道呢,先給旁人傳得沸沸揚揚!

正慪在榻上,偏遇上池鏡才從史家回來,進門便問:“你要不要回家去瞧瞧?若要回去,趁我那馬車還沒解,就坐了車回去。”

想必連他也聽見了,玉漏馬上瞪他一眼,“好端端的我回家去瞧什麽?”

池鏡驀地給她眼睛一射,楞了須臾,明知道她是不高興,還笑著說:“回家瞧瞧你娘去,他們說的話你沒聽見?”

果然玉漏的眼睛裏迸出絲尖利的光,狠狠地紮在他臉上。他卻忽然有點不可理喻的興奮,以為他們大概是要吵架了,人家說沒有夫妻是不吵架的,他們竟然從未吵過。

可玉漏馬上也悔悟到方才是她口氣不大好,便斂回那目光,洩下了氣。他很有些失望,反而沒好再說什麽,也不叫丫頭進來換衣裳,頂著一額汗坐在那椅上,有些自討苦吃的訕然。

隔會玉漏低著臉向那墻下瞟他一眼,可這時候也實在也沒有心情去討好他,便仍在榻上幹坐著。

坐到誰都有點受不了這沈默的煎熬,開始苦尋話頭打破這氣氛,分明有千百句可說的話從彼此心裏閃過去,又奇異地誰都沒有開口。

好在青竹發現池鏡回來了,這天氣按例要打水給他搽臉,便叫小丫頭端了盆水進去,她也跟進去絞帕子。玉漏卻也立起身說:“我來吧,你們自去吃午飯。”

青竹見兩人臉上皆是悻悻的,才剛又沒聽見吵架。好在大家也都習慣他們兩個,從不吵架的人,卻常為一丁點不對就鬧僵。然而那一丁點不對的地方,旁人都瞧不出哪裏不對來,自然也不好勸,她也只好叫著那小丫頭出去。

池鏡已先自走去絞了面巾,反遞給玉漏,“你也搽把臉,消消火氣。”語氣帶著嘲諷,指望還能挑動她的神經。

誰知她倒先抱歉起來,“方才我不是和你置氣。”

他倒希望她同他置氣。只好勉強笑一笑,“我知道。”

“那些話我也聽見了。”她走去面盆架前掛帕子,“想來是別人亂傳的,我娘家的事,沒道理我還不曉得,他們倒先知道了,他們又是打哪裏聽來的?平日從不見這府裏有人和我們家裏有什麽走動,還不是他們胡編亂傳的。”

那丁香外頭聽見,打簾子進來道:“倒不是他們胡編,我聽這話是打大奶奶那頭的項媽媽說起來。她前日告假回家去,到裁縫鋪裏給她孫子扯料子做衣裳,碰見了珍娘也去扯布,是珍娘和她說的。”

玉漏聽了益發火大,珍娘沒事和人說這些做什麽?在自己家裏鬧鬧笑話就罷了,還怕外人聽不見?

丁香看她一眼,抿了抿嘴,“午飯擺好了。”

慪得她全無胃口,坐在那裏無動於衷。丁香見喊她不懂,懶得再喊,撇撇嘴就自去了。

池鏡也沒去吃,想著她娘果然是挨了打,便坐下來問她:“要回去瞧瞧麽?倘或回去,我去和老太太說一聲。”

玉漏想她娘就來氣,一把年紀的人了,還不能做得莊重點給人看,還為幾口吃的就和人鬧。便賭氣道:“不去,又不是什麽大事。”

然而自己又架不住有點擔心,不知到底傷得如何,聽他們傳得打得有些重,她爹是從不動手的人,就怕素日不動手的人一動起來手上就沒個輕重,何況她娘也委實慪人。

她自想著,擡眼一看,池鏡又進來了,就疑惑,“你就吃完了?”

池鏡笑道:“你都吃不下,我去吃飯,豈不是太沒良心了?我去打發田旺往你家裏跑一趟,去看看到底什麽事。”

玉漏低著頭,半晌嘆道:“我那個娘,也是太不爭氣了點。”

說完看他的表情,雖沒有嘲諷,也是認同的微笑。好在他沒說什麽,多勸一句或是為她娘開脫一句,都會使她難為情。這一刻她忽然感激他一向對她娘家忽略的態度。

下晌田旺去連家轉來回話,隔著簾子道:“去了趕上親家老爺不在家,聽那管事的王福說,太太是跌跤跌了點皮外傷出來,不大妨礙,差不多已好了,這不,咱們家派人請她,她都能往府裏來呢。”

玉漏一聽這話便把門簾子挑起來,“你把她接來了?”

田旺搖手道:“不是小的,小的去的時候就沒見親家太太在家,那王福說是咱們府裏派車接她來了,難道不是奶奶另派人去請的?”

可沒這話,玉漏巴不得她爹娘永不進池家的門的才好呢!偏又不知是誰多事去請她的?也不知人到沒到,又沒聽見誰來告訴她一句。思想片刻,便叫金寶去老太太屋裏哨探哨探,是不是她娘給請到那頭去了。

誰承想秋五太太是受了絡嫻的請,絡嫻因存心要給玉漏個難堪,便私自做主,請翠華預備車馬往連家去接了人來。翠華明知她什麽意思,樂得看笑話,就沒知會玉漏,果然派車將秋五太太請了來。

這秋五太太因是頭回到池家來,端得格外隆重,將素日舍不得戴的幾件首飾全綴在身上,特地穿了件新做的湛藍軟綢長襖,湖色羅裙,臉上撲了二斤粉,抹著二兩胭脂,自覺打扮得雍容富貴。誰知自從進府一瞧,來往走動的婦人,誰身上穿的衣裳不好?

走在園中,因指著那一個悄麽問珍娘:“那是大太太?”

“哪裏是大太太,那是個管事婆子。”

又指過去的這一個,“是大奶奶?”

“什麽大奶奶,不過是個下人媳婦。”珍娘也有些不大耐煩,拂下她的手,“您別瞎指,府裏規矩大著呢。”

這般便老老實實緊跟著婆子踅入飛流軒那道角門,又換了婆子引著往絡嫻院中去。

絡嫻早命人擺好了茶果,聽見人進來,迎出正屋,走到場院中去,上下將秋五太太打量好幾遍,笑起來,“這就是親家太太吧?瞧,我們小叔成親這樣久了,我們這些妯娌還沒和親家太太見過面,真是失禮。也不怪我們吶,怎麽親家太太從不到我們家來走動?”

秋五太太見她周圍簇著幾個錦繡琳瑯的幾個丫頭媳婦,一時唬住了,也連福了幾個身,“二奶奶納福!”

沒有這樣子給晚輩回禮的,絡嫻心想,果然是個鄉野村婦,左右扭頭和仆婦們相互笑笑,拿扇掩著嘴道:“親家太太快請屋裏坐。”

一面在前引她進屋,一面說著:“我們三奶奶那個人,哪裏都好,就是容易多心,唯恐給府裏的人看不起,我們叫她常請親家太太來做客,她也不肯。其實一家人,誰會看不起?實在無法,我這個做二嫂的,總不能眼見親戚們不走動,又聽說您老近日身上有些不好,就私自做主,請您來家坐坐,就當是散散悶。”

秋五太太連聲答應,“我們那三丫頭就是小心眼,我常說做了親家,也要來拜會拜會老太太太太,可她偏攔著不許,所以我也沒好來。今日二奶奶請,我忙不贏地打點了些東西,是個意思,請二奶奶千萬代家裏收下。”

語畢一進門,招呼珍娘將些幾個大小不一的紙包擱在正墻底下那桌上,不請便自在旁邊椅上坐下了。絡嫻一瞅那幾個油皮紙包,不知是包的什麽吃食,有油浸出來,她直攢眉,忙叫佩瑤收下去。

跟著也坐在另一邊椅上,“親家太太請先吃杯茶。”

秋五太太竟沒聽見,一雙眼只顧左右亂看,只見簾籠掩映,家具奢華,陳設精美,內外幾間屋子連成了一座仙宮似的。嘴裏嘖嘖稱頌不完,“您這屋子真是大,不知是t多少人住?”

“就只我和二爺居住,二爺今日跟著大老爺到太平寺進香去了,不在家。”

屋裏卻站了好些丫頭婆子,秋五太太脧她們一眼,拿手掩著嘴巴直笑,“我還當這麽些人都是住這屋裏呢。”

“哪能呢,她們都是我這裏的丫頭媽媽們,聽見您來,不敢怠慢,都趕來伺候。”

哪裏想到絡嫻特地叫了這些人來跟前伺候,無非要她們看耍猴一樣看她的笑話,明日自然就傳得人盡皆知了,看玉漏的面子還掛不掛得住!因此也沒急著派人去請玉漏。

秋五太太渾然不知,還當人是以禮待她,高興得要不得,不免端起親家太太的架子來,說要賞,也算有備而來,拿胳膊肘拐了下珍娘。珍娘便將一個銀子包遞給她,她接在桌上解開。眾人一看,裏頭稀裏嘩啦不過一吊錢的散錢,連顆碎銀子也不見,都暗暗發笑。

她細數一堆在手上,走來挨個發給人家,每人兩文錢。大家都不肯接,用一種輕微的蔑笑推辭著。連珍娘都在發窘,分明告訴過她的,這府裏打賞下人散錢都是幾百幾百的數,或是沒數的,匣子裏抓起多少算多少。她還在那裏朝人手裏塞,“拿著,拿著嚜!”外頭街上夠買個饃饃吃。

他們推搡了好一會,絡嫻才道:“既然是親家太太的賞,你們就拿著好了,這會又裝什麽客氣。”

“對對對,不要講客氣!”秋五太太放完錢,笑嘻嘻走來,且沒坐,一徑走到罩屏前摸掛起的簾子,咕噥道:“不知是什麽紗。”

絡嫻道:“那是銀條紗,摻著銀線織的。”

怪道有些晃眼,秋五太太直咂舌,“可惜了,做成裙子倒好看。”

“做成裙子有些硬,又不好穿了。”絡嫻拿扇掩著嘴笑,眾人也都在笑,絡嫻向她們瞟一眼,又請:“您快來坐著吃茶。”

茶也好,就是吃不出是什麽茶來,點心有幾樣玉漏倒是帶回去過,只是玉漏從沒告訴過她,這家裏的屋子竟然如此奢華,那些油光光的家具也不知什麽木頭做的,散著一縷幽香。背後長供案上的香爐也不知是什麽玉,晶瑩剔透,裊裊輕煙只管從裏頭飄出來。丫頭們的裙子五光十色,好些是她沒見過的料子,心裏頭不由得發癢。

絡嫻見她盯著佩瑤穿的長襖看,鼻管子裏就哼了一聲笑,“這是內造妝花緞,織造局裏產的,供給朝廷裏使用,外頭倒是不賣的,有錢也難買。我這裏還有一匹,本來是給丫頭們裁衣裳的,親家太太走的時候帶去,給家裏的丫頭或是姨太太裁衣裳都好。”

秋五太太馬上“呸”一下,乜眼道:“她也配!”說完便覺鼻梁骨還是隱隱作痛。

“怎麽?”絡嫻立時關切地問:“家裏下人不好約束?”

珍娘在旁搭腔,“我們家裏哪比得府裏的人,都是些沒規矩的野貨行子。”

“這話從何說起?下人沒規矩,就給他們定規矩呀,三奶奶在我們家裏就好來得,定了多少規矩,誰敢犯?”

秋五太太嘆道:“她們不比你們府上,都是有教養的人,我們家裏那幾個,都是外頭胡亂買的。就說我們那姨太太,從前從沒服侍過人,鄉下來的,沒見識,冷不丁一進城裏來,眼就給迷花了,成日家好吃好穿,前頭我說她兩句,她還不服,竟和我吵起來,誰家姨娘有這膽子?還不是怪我自家心慈!”

“她做了什麽您說她?說她還不服?”

“可不是嚜!說起來也不是什麽大事,沒得招笑。”

絡嫻正洗耳傾聽呢,“您只管說好了,咱們親戚間坐在一處,不就說些家長裏短的話?您可見是和我們外道,難道和那些親戚也這麽不好啟齒?”

秋五太太感到些親切,便也當尋常親戚一般抱怨起來,“那日我叫廚房裏煨了鍋肉,這頓吃不完,下一頓往裏頭再添些菜蔬,嗳,又是一頓,這不是又省人力又省柴火啊?”一面說,一面一手打在另一只手心裏,“第二天,她說那肉餿掉了,背著我叫廚房倒了去,什麽餿掉了,我那是煨的臘肉呀!按說鄉下人最會過的,我看她啊,是瞅著到了我們家,要吃有吃要穿有穿,就忘了根本了。”

眾人都聽得好笑,又不敢笑,憋得臉通紅。秋五太太茲當她們是笑姨太太,也笑著搖頭,“為這個,我說了她兩句,她不高興了,眼淚滴答的告訴我們老爺。”

絡嫻扇著對大眼睛接嘴,“親家老爺和您吵了?”

秋五太太搖了搖手,“哎唷,我們老爺那個人從不和人吵架的,讀書人哩!斯文得很!我們老爺說,一家人嚜,幾句口角,不要放在心上。”

“那怎麽聽說和親家老爺打起來?”

秋五太太不肯承認,仍說:“沒有的事,我們老爺連罵人也不大罵的。”

絡嫻看見她脂粉下有一片淤青,當面指去,“那您這臉上——”

“哎唷這是摔的呀,那晚上起夜沒點燈。”

“您老也是,怎麽不想著點燈呢。”

“起個夜,沒得費燈油!”

眾人終於憋不住都噗嗤笑起來,仿佛聽見了什麽曠世笑話。玉漏才剛走到院外,就聽見這陣笑聲,像萬千撕裂的蟬聲向她撲來,險些將人撲倒。又聽見兩個小丫頭說著話出來,她一時怕見人,忙藏到洞門旁的幾桿翠竹後頭。

出來的兩個小丫頭手裏擰著幾個油紙包,小心翼翼地擰在身前,離裙遠遠的。

這個說:“給誰吃去呀?”

那個道:“誰沒吃過這點肉?又不是什麽好東西,外頭街上買的,又不幹凈,誰知在他們家裏擱了幾天了。你才剛沒聽見說,煨一鍋肉,連吃幾天,我的老天爺,這樣大的天氣呀!那賞錢我都不好意思接,她倒好意思強塞,這樣摳搜的人,還指望她這些東西真是來前才買的?”

這個說:“那拿去丟掉好了,免得誰吃壞了腸胃。”

及至二人走遠,玉漏也沒有力氣走出來,腳踩在那有些軟的泥地裏,覺得從裏頭長出無數藤蔓長出來絆住她的腳,總以為是爬上岸來了,其實早在裏頭紮了根。

後來她也沒敢再進去,知道絡嫻一定埋伏下了許多人等著叫她難堪,只要想到那些鄙夷嘲笑的眼睛,就覺得有無數刀尖已經紮進骨頭縫裏來了。

這一刻她忽然明白為什麽不怕人家議論她和唐二鳳翔的事,因為那還可以證明她是受人喜歡的,她們議論她和男人的話,多少是帶著點酸意,能給人嫉妒,總歸算件好事。唯獨說到她娘家,只有純粹的,原始的厭惡和鄙夷。

她艱難地走回到房裏來,知道池鏡在臥房裏看書,也沒敢進去,怕面對他天生的那份從容。她想他一定不能理解她的這份難堪,他無非是安慰,“他們是他們,你是你。”

她也同自己說了許多年這話,所以知道它多麽蒼白無力。人就是樹,從一片土壤裏發芽,往後移栽別處,要麽水土不服栽活不成,就是活了,也永遠帶著這片土壤的腥氣。她忽然由衷地懂得了老太太的多疑,怨毒,那都是水土不服的遺癥。

她只好推金寶往那頭去,“你去二奶奶院裏將我娘請出來,打發人送她回家去。”

金寶見她臉色不好,猶猶豫豫地問:“不請親家太太來咱們屋裏坐坐?”

“不要,”玉漏慢慢搖頭,“不要。”笑也像哭,“你就說我今日事情多,忙得很,先送她家去,改日再請她來坐。”

金寶去後一會,池鏡由臥房踅出來,在對過小書房的碧紗櫥底下站著看了她一會,她的側影遠遠嵌在那屏門後頭,那屏上鏤空的冰裂紋像是她七拼八湊在身上的殼。

要是從前,他一定不敢走過去,自己身上的軟肉怕給人碰的人,也會怕觸碰人家身上的軟肉。但這時候他想到他們是夫妻,應當過去陪她坐坐。

他走過去,撩開掛起弧形的簾子,隔著屏門向她一笑,“三奶奶要哭了。”

玉漏馬上就不敢哭了,眼睛擠一擠,只覺得幹澀,瞟他一眼,笑道:“無端端的我哭什麽呢?”

“不知道,看著像要哭。不過這會又不像了。”他踅進去,兀的坐在那榻上,又覺得有種微妙的尷尬。

玉漏還喬作t沒事人一般笑著,好像是個脫得只剩件抹肚的陌生女人在他面前,就那一塊可憐兮兮的布遮住她覺得最要緊的地方,令他的眼睛也不知往哪放好。

其實看見別人難堪的人,往往自己也很難堪。他不會安慰人,只好頂著這難堪僵硬地坐在這裏。從前寬慰丫頭們的話有一籮筐,常逗得人家破涕為笑,不過真到要緊的人身上,卻是手足無措,覺得那些玩笑都是些無聊的廢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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